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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读丨喜马拉雅山的背夫

行走在喜马拉雅山脉里,遇见最多的不是徒步者,而是背夫。第一次见到年轻的尼泊尔背夫苏瞻,是在博克拉一个尘土飞扬的十字路口。那是个吉普车站,去安娜普尔纳大本营的徒步者要在这里拼车进山,通常五六个人拼一辆。从这里到徒步起点,还有三个多小时的颠簸车程。

博克拉是尼泊尔第二大城市,以滑翔伞和登山徒步闻名于世。它坐落在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河谷中,紧邻着海拔8091米的安娜普尔纳峰和近7000米的鱼尾峰。站在吉普车站,抬头就能望见隐在浓雾里的雪白山峰。

我原计划一个人独自徒步,后来机缘巧合半路认识了可乐——一个非常阳光的广州IT男,年龄和我相仿,被微软裁员后去北京做了北漂。我俩早上八点半在吉普车站等人拼车,半天不见人影。这个时节本就是淡季,我俩来得又晚,徒步的人早就出发了。

大概过了半小时,来了一对比我俩还晚的情侣。身材高大的苏瞻跟在他们身后,背着一个长条的大旅行包。这下凑够了人。要坐的吉普车很老旧,年代感十足。苏詹先把所有行李都放到车顶捆牢,然后从后备厢门弓着身子坐进了狭窄的后排。

这对情侣是来自重庆的优秀建筑师,小名一个叫蒸锅,一个叫芋头,人都很可爱。苏瞻是他们在费瓦湖边临时找的背夫。背夫是喜马拉雅山徒步圈里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,负责帮徒步登山者背负沉重的行李,好让他们更惬意地享受旅程。另一个重要角色是向导,他们不需要背负重物,而是作为领路人,规划行程、安排食宿。夏尔巴人就是最著名的背夫和向导群体。

出发尼泊尔前,我在网上看攻略。很多人说,找个背夫就行,完全可以当向导用,还有人说可以两人拼一个背夫,总之背夫是必备的。我考虑再三,觉得既然要徒步登山,那自己背行李就是应有的一部分,于是没请背夫,自己背着就来了。

我们五个人就这样组成了一支“取经队伍”,成了一路相随照应的好朋友。

苏詹算是背夫行业里的中生代。他身高接近190,26岁,脸型粗犷,线条分明,留着蜷曲的长头发和尖峭的山羊胡,再加上那顶鸭舌帽,一股70年代嬉皮士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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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为一名受雇佣的背夫,他的言行极其克制,一路上跟我们保持着社交距离。中途在旅社吃饭和住宿时,他会化身为无微不至的服务员,替我们打点好一切,然后独自在厨房吃饭。他很少主动开口,有时候聊起来,语气也非常客气,脸上通常伴以微笑,偶尔划过一丝羞涩。他生在尼泊尔传统家庭里,父亲是司机,母亲在酒店工作。

芋头和蒸锅是通过当地旅行社找到的苏詹,每天费用为150元,旅行社抽掉50,到他手里就只剩100元,而他在路上要自己负担住宿和吃饭,节省点的话,大约剩70元。这就是他背着20公斤左右行李,在喜马拉雅山里行走一天的薪酬。

从徒步起点到安娜普尔纳大本营,一路起起落落,累计爬升估计得有四五千米。我们要穿越梯田河流、原始森林、巨石峡谷、高山草甸和瀑布冰川,大半都是陡峭的台阶路,对膝关节很不友好。

苏詹背着最重的行李,但走得最轻盈。他双手环抱胸前,看起来毫不费力,但走近也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。他像向导一样,悉心看护着我们,一会走在最前面领路,一会又走在最后边收尾。

一路上,像苏詹这样的背夫有很多。其中一部分专门为登山者服务。这类背夫通常背着专业的户外背包,包里的东西琳琅满目,从各种户外装到日用品,满满当当。有的还会把两三个背包捆在一起驮在背上,这大概就是多人拼的背夫。这类背夫们可以跟登山者结伴而行,走得都很慢。有一些背夫的行李,比他们自己还高。相比起来,苏詹背的其实不多,芋头和蒸锅并没有把所有行李都给他,自己也承担了很大一部分。

还有一类背夫,专门往返运送物资,背什么的都有。他们把绷带顶在头上,双手拉紧,用脖子承重牵引,低头赶路。这类背夫通常弓腰独行,沉默不语,走得极快,频繁穿梭在陡峭的山路上,他们跟拄着登山杖的背包客们形成了很大的反差。我问苏詹,这些人通常会干到什么年纪,他说50多岁。

在路上这几天,虽然山里气温很低,但我每天还是会全身湿透,连羽绒服外边都浸出水。连续负重爬升,让我心率有时会飙到近150,这已经快达到乳酸阈值,接近于无氧了。每天运动的量和强度都很高,水分补充远远不够,没几天嘴唇就开裂了。

后来苏詹就经常一个人走到前面,然后悠闲地站在高处俯视着我们。下山那天,蒸锅的膝盖肿起来一块,只能雇了马,骑马下山,还是匹白马。他双手扶鞍,正襟危坐,我们走在四周,真成了“取经队伍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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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上我们聊起各自工作。建筑师经常要加班,工作强度很大,而做IT很内卷,可乐甚至还背着笔记本电脑。我们看似悠闲度假,其实也都只是短暂脱离了各自的重负。我们不也是生活里背负某种东西的背夫吗?就像苏詹一样。

徒步结束后,坐吉普车原路返回博克拉,苏詹一直送我们到酒店。尼泊尔有小费传统,芋头和蒸锅一共付给了苏詹5000卢比。我和可乐虽然没有雇他,但也很感激他一路照应,每人付了1000卢比。四个人一共7000卢比,折合人民币约400元。

临走我加了苏詹微信。回国后我有一次问他,在这六年的背夫生涯里,有什么记忆深刻的人和事吗?我很期待他给出精彩的回答,但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。他说他服务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徒步登山者,在他看来,所有人都一样,没什么不同;作为背夫,他没有跟他们发生过任何有意思的故事。他说对于徒步者来说,他更像是个起点。

他最多连续走过22天,最重背过40公斤的重物,有时也会受伤,会感到疲惫不堪。尼泊尔那些难度更大的徒步路线,他都走过,像安娜普尔纳环线和珠峰环线,马纳斯鲁大环线最美。

他父母更希望他去国外工作,比如去卡塔尔或者阿联酋,做服务员,可以赚更多钱,支持家庭,这也是很多尼泊尔年轻人的出路。但出国也需要钱,需要先做背夫来攒钱。

我跟他提起芋头和蒸锅来自中国的山城重庆,那里过去也有一个背夫群体,叫“棒棒军”,他们用竹竿运送货物,还给他发了一张“棒棒军”照片。我问苏詹,在互联网上,经常有人说尼泊尔是个幸福感很高的国家,他怎么看?

他说这是真的。“那些过着艰难生活的人,也会在脸上露出微笑和幸福,去面对困难”。我说我非常敬重他们,就像那些坚韧的喜马拉雅山背夫。他说,感谢你的敬重。